1945年3月20日清晨，上海新昌路432弄85號發(fā)生命案，住在二樓后樓的詹周氏（丹陽人，30歲）殺死了丈夫詹云影（安徽人，31歲），并將他分尸藏入皮箱，被二房東王燮陽發(fā)現(xiàn)報案。

醬園弄殺夫案被發(fā)現(xiàn)

1945年3月20日清晨，上海新昌路432弄85號發(fā)生命案，住在二樓后樓的詹周氏（丹陽人，30歲）殺死了丈夫詹云影（安徽人，31歲），并將他分尸藏入皮箱，被二房東王燮陽發(fā)現(xiàn)報案。警察很快趕到逮捕了詹周氏，關(guān)閉了事發(fā)弄堂兩端的木柵，并派警員在85號門口守衛(wèi)，嚴禁出入。

新昌路432弄俗稱醬園弄，屬于當時上海人說的“邋遢弄堂”，不長（不足150米），東西向，案發(fā)的85號位于弄底，靠近黃河路新閘路口，這是當時很多報道稱這里為“新閘路醬園弄”的原因。地面用高低不平的石塊鋪成，下雨的時候到處積水。一條漫長的陰溝等同于公共小便池，清晨糞車過處，弄內(nèi)所有住戶都在旁邊清洗馬桶。弄堂里不時彌漫著陰溝和垃圾的臭味。

弄內(nèi)有幾十幢房子，都已老舊，住戶大多是小職員、小商販、學(xué)徒、做工的人以及舞女，好幾百人擠住在弄堂里。另外這里也開著很多商鋪，運貨的車子進出頻繁。弄底還有家規(guī)模很大的著名醬園“張振新”。醬園弄的東西出口處上午都有早點攤和熟食攤，搭著蘆席棚子。

85號底樓開了一家“王燮陽命相館”，二房東王燮陽就以算命為業(yè)，他們夫婦住在后面的房間。沿著破舊樓梯上去是前樓和后樓，用一塊木板隔開，前樓下臨醬園弄，后樓其實就搭在樓梯和通往后門的一條窄巷上面。

20日清晨6點左右，天還沒亮，王燮陽在睡夢中聽見樓上有人叫救命，被驚醒，他以為是有人觸電或起火，叫醒學(xué)徒檢查過沒事，于是問樓上是誰在喊，住在后樓的詹周氏說：“大塊頭說夢話?！边@是詹云影的綽號，王燮陽信了，繼續(xù)睡覺。

過了一個小時，王燮陽夫婦起床梳洗，85號的自來水龍頭在后門外的延慶里，王陳氏打開后門，天光透入，她發(fā)現(xiàn)樓梯邊上有一攤血。告訴丈夫后他們起初以為是垃圾，用白紙擦過發(fā)現(xiàn)果然是血。這下知道多半出了事，于是兩人一起上到后樓敲門。

敲了五六分鐘，詹周氏來開門，王燮陽看到她雙手全是血，問她大塊頭呢？她不答，再追著問，她說被她殺了。王燮陽嚇得手足無措，要妻子看住詹周氏，自己出去叫人。

淪陷時期的上海采用保甲制度管理居民，每戶有戶長，10戶為甲，10甲為保，設(shè)甲長、保長。除了管理戶籍外，也負責基層社會治安。保甲內(nèi)有一定程度的“連坐”，試圖通過鄰里之間互相擔保、彼此監(jiān)督制約來實施控制，發(fā)現(xiàn)違法行為要立即舉報，如果隱匿不報的話，互相擔保的各戶會受到牽累。比如房東對自己的租戶就有一定的責任。這些規(guī)定雖然在具體實踐中很難完全貫徹，不過仍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尤其是在社會治安方面。

新昌路醬園弄一帶屬于當時新成警察分局下屬第七保，保甲辦事處在明星大戲院，也就是黃河路青島路口。從地圖上看，案發(fā)地點和辦事處的距離是很近的。王燮陽趕到第七保報了案，保長等人會同警察一起到85號，給詹周氏戴上手銬，押往成都路360號的新成分局。

1940年代后期醬園弄附近，藍線為新昌路432弄的醬園弄，兩端分別通往新昌路和黃河路；紅色方框處即85號的案發(fā)地點，一樓是王燮陽命相館；藍色三角為詹云影曾經(jīng)工作過的新閘路329號鴻昌當鋪；紅圈處為第七保辦事處

詹周氏被押下樓的時候，仍然赤足穿著氈鞋，披了一件夾旗袍，身上和雙臂處都有血跡。下樓時她對警員說：“先生幫幫忙?！本煲詾樗乔箴埐灰獛撸髞戆l(fā)現(xiàn)是因為天冷，她凍得發(fā)抖。于是在場的第七保干事為她取了一件外衣穿上。因此到警局時大家看她身上并無血漬，披散著短發(fā)，神情木然，承認自己殺死了丈夫詹云影。

案件偵訊

各報記者很快得到消息并趕往現(xiàn)場，當時醬園弄東西出口處的木柵已經(jīng)關(guān)閉，85號里里外外都是警察。記者們想盡辦法從在場警員和鄰居那里挖掘“內(nèi)幕”，最早的報道出現(xiàn)在第二天3月21日的日報上?！渡陥蟆贰缎侣剤蟆愤€是大報的作風，只在第2版登出一則簡短的新聞提到新昌路發(fā)生“謀殺親夫案”，新成分局正在破案中。其他小報則積極得多，尤其是《社會日報》和《力報》，一周之內(nèi)幾乎每天或隔天用大幅版面追蹤此事。

20日當天消息就已經(jīng)傳揚開去，不僅醬園弄兩端木柵處人山人海，而且各種謠言紛紛出爐。比如說詹周氏殺人后逃跑，經(jīng)過眾人齊心合力才將她捉拿。比如詹云影被分尸成多少塊，各種傳說數(shù)字都不一樣。比如傳言二房東看到樓板上有血流下來因此案發(fā)，甚至更加油添醬的說他是個瞎子，血水直滴到臉上也不知道，血肉模糊的一片?，F(xiàn)實中的王燮陽確實瞎了一只眼睛，但另一只是完全正常的，后樓也根本不在王家正上方。

發(fā)生了這樣的大案，當天下午，警局派出多位警佐和干探到現(xiàn)場查勘。有記者獲準進入并寫下了當時看到的一切：醬園弄的房子既老且舊，也像所有的老房子一樣光線異常陰暗，后樓更甚。裝有尸塊的箱子要挪到前樓才能拍照，后樓基本保持著詹周氏被捕時的原樣，床上地板上到處是血，痰盂內(nèi)也是，行兇的菜刀被從地上撿起放在床鋪中間。

我試著根據(jù)當時各家報紙的追蹤報道和相關(guān)資料，大致復(fù)原下警局在案發(fā)后的偵查活動：

3月20日上午8點，王燮陽報案，詹周氏就逮。

下午，新成分局警察查驗現(xiàn)場，并帶詹周氏到現(xiàn)場演示犯罪經(jīng)過。其間詹周氏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跟丈夫一起賭博的朋友“小寧波”，立刻指認他為奸夫和幫兇。小寧波被捕。

晚上，藏尸的灰色皮箱送到赫德路（今常德路）驗尸所。

3月21日上午，新成分局將詹周氏解往檢察署審訊，很快結(jié)束還押。

11點，檢察署派王國安法醫(yī)驗尸。有記者趕到現(xiàn)場目睹了驗尸經(jīng)過，尸檢完成后因為沒有家屬認領(lǐng)，遺體交由普善山莊掩埋。

下午4點左右，在王燮陽的積極協(xié)助下，在某煤炭店抓捕住在醬園弄85號前樓的賀賢惠，送往新成分局。

3月24日下午3點多，檢察官、法醫(yī)帶同詹周氏到醬園弄85號現(xiàn)場查驗，詹周氏開始堅持指認與小寧波共謀殺夫，之后承認只是誣攀，因為怨恨他帶壞了丈夫。并承認從1943年4月到1944年7月與前樓鄰居賀賢惠通奸，但賀與殺夫案無關(guān)。

當天，社會傳言謀殺親夫的詹周氏將要被游街，路線按照南京路-福州路-南京路-南京西路的順序進行，消息迅速傳播，造成大量人群涌入附近街道聚集，等候看詹周氏游街。

3月25-26日，因為缺少目擊證人，警局只得從證人、證物兩方面著手，先后傳召20余人問詢。同時每天問詢詹周氏三四次，讓她自由陳述。

26日，關(guān)于詹周氏游街的傳言仍然盛行，造成市內(nèi)交通要道擁堵，而且因為人員聚集，憑空多出不少偷盜搶劫案件，警局不勝其煩，要求警員依法拘捕造謠生事者，也呼吁民眾不要相信謠言，文明社會絕不可能出現(xiàn)游街這樣的事。

經(jīng)過努力，警察很快就弄清了案發(fā)前一天詹周氏和詹云影的行動軌跡以及案發(fā)的具體經(jīng)過。根據(jù)當時報道以及詹周氏在警局的供述，大致情形如下：

詹云影連日在西藏路遠東旅館賭博。詹周氏19日下午（或晚間）找到旅館勸他回家，兩人發(fā)生爭吵，詹周氏回家。詹云影于20日凌晨3點左右回到醬園弄，這一點有看弄堂人作證，他們還說了幾句話。到家后夫婦兩人又吵了起來，詹周氏再次勸丈夫戒賭，將家具賣出籌措資金開設(shè)排骨年糕攤，詹云影拒絕。之后各自睡去。清晨6點，詹周氏醒來，想起夜里的爭吵和自己多年來的痛苦，越想越恨，決心殺掉詹云影。當時詹面向床外側(cè)臥，詹周氏怕驚醒他，從他腳后繞道下床，在小木櫥抽屜內(nèi)取出一周前買的切排骨刀，再從腳后繞到里床，動手前她一度猶豫，但想起詹一貫的作風，終于下定決心動手殺夫。

后樓深夜窗戶緊閉，詹回家后又將門搭扣扣上，詹周氏拿刀時怕動靜被前樓賀賢惠聽見，還將隔板上的老鼠洞用手巾堵住。至于分尸是殺夫后才想到的，因為怕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決定放入空皮箱中藏匿，但因為詹體型龐大，她無力搬動才想到肢解，準備之后扔到屋后的井里。過程中血從床上流到樓板，再流到樓梯腳，因此被二房東夫婦發(fā)現(xiàn)。

4月初，警方的偵訊結(jié)束，按照程序進入法庭偵查階段。4月4日上午，詹周氏、賀賢惠和小寧波被黑色囚車押至西長興路（今建國中路）上海地檢署。

下午3點，法庭偵查開始。開庭之際，詹周氏忽然嚎啕大哭，小寧波則大喊冤枉，只有賀賢惠默不作聲。

警局事先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所以囚車到時外界基本不知，但人到了以后，消息迅速傳開，下午地檢署門口聚集了大量民眾，要求“看謀殺親夫的兇手”。當天陰冷的天氣也無法阻止民眾的聚集，最后不得不出動大批法警維持秩序，在森嚴的戒備下將詹周氏和賀賢惠押往藍田路（今思南路）看守所，小寧波在法庭偵查后交保釋放。

4月11日下午3-5點，地檢署再次開庭偵查，傳訊相關(guān)證人十余人。至此法庭偵查結(jié)束。

4月13日，地檢署對詹周氏依刑法271條殺人罪向地方法院提起公訴，賀賢惠不予起訴，第二天交保釋放。

在案件偵破過程中，小寧波和賀賢惠的先后出現(xiàn)引起了大量關(guān)注，一方面是民眾基于習慣，先入為主了“無奸不殺”的觀念，任何“謀殺親夫”的案子恐怕都逃不過這樣的集體推論：不是另有奸情，拜過天地結(jié)婚九年的夫妻何以至此？另一方面從案發(fā)之后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詹周氏身材矮小，被殺的詹云影則被稱為“大塊頭”，那么詹周氏真的能憑一己之力殺掉丈夫并分尸么？真的沒有人幫她么？從案發(fā)后的幾篇詳細報道看，小寧波和賀賢惠作為“奸夫”和“幫兇”都曾被公眾寄予“厚望”。

小寧波被卷入有點戲劇化，3月20日下午，他擠在醬園弄看熱鬧的人群中，跟著大家一邊討論一邊罵詹周氏心狠手辣，正好被詹周氏看見指認就此被捕。詹周氏咬定他是奸夫，并且20日清晨7點他也在后樓殺人現(xiàn)場。這些當然不是真的，二房東作證當天早上85號并沒有外人進入，詹周氏也很快承認不過是恨他帶壞丈夫，又看到他在罵自己，一時氣憤干脆將他牽涉進來。正因為是臨時起意，所以口供也十分潦草。偵訊過后，小寧波跟案子就沒有關(guān)系了。

賀賢惠的情形不大一樣。根據(jù)王燮陽夫婦的說法，85號的幾家住戶住在這里的時間都不短，王燮陽一家住了14年，賀賢惠11年，詹周夫婦9年。賀是鎮(zhèn)海人，原本在一家銅號內(nèi)做銅匠，和妻子兒女一家五口住在前樓，上海淪陷后可能因為失業(yè)的緣故將家人送回家鄉(xiāng)，自己則以跑單幫為生。1945年3月20日是農(nóng)歷二月初七，兩天前賀剛從家鄉(xiāng)回來，大多時候都在外奔忙，不常在家。但是19日這天晚上他是在家的。20日7點多王燮陽夫婦上樓敲詹周氏房門的時候，王陳氏“看見前樓的門半開著”，賀賢惠已不知去向。

等到警察開始查驗現(xiàn)場，立刻發(fā)現(xiàn)前后樓只有一板之隔，殺人案賀絕不可能聽不到，而且案發(fā)后他消失不見，嫌疑重大。王燮陽自覺“職責所在”，開始積極探查賀的藏身處，最后通過他的侄子將他誘出抓捕。賀到案后既不承認與詹周氏有過關(guān)系，又說自己對殺人一無所知。前一項詹周氏已經(jīng)供認，不過最后兩人都說去年秋天以后就不再往來；至于后一項，詹周氏說殺人完全是自己做的，與賀無關(guān)。法庭偵查對這一點也做了詢問，最后認定謀殺部分證據(jù)不足，賀賢惠不予起訴。當時很多報紙都做了詳細報道，看起來無論是檢方還是社會民眾，都并不相信賀會對清晨時分發(fā)生的殺人一無所知，大多認為他因為怕牽連自己知情不報。不過這樣的“罪行”比起殺人來，也就不必再提了。

審判與社會輿論

在警方和檢察署的偵訊過程中，社會對這個案子的關(guān)注度始終很高。幾個月的時間，不僅大小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討論案情和當事人，普通民眾也對詹周氏抱有極大的興趣，一開始是醬園弄封閉的木柵旁擁擠看熱鬧的人群遲遲不肯散去，之后關(guān)于當局會讓詹周氏游街的傳聞喧嚷了好久，一則無中生有的傳言，讓市中心擁堵了三天。警局一再出面嚴禁造謠，民間則開始流傳詹周氏已經(jīng)被拔去了十指指甲的說法。對于“犯奸”“殺夫”的女人的酷刑想象和對游街的期待與現(xiàn)代城市中按部就班的司法偵訊同時并存。之后只要傳說詹周氏會在哪里出現(xiàn)，就會有無數(shù)的人蜂擁而至。

然而，社會關(guān)注也有另一面。

最初，從大小報紙的報道語氣看，就是一則“毒婦謀殺親夫”并分尸的恐怖案件，但隨著當事兩人的身世經(jīng)歷逐步揭開，最初那位被殺的31歲舊貨商漸漸有了更加清晰的形象，他是個能干的商人，但好色嗜賭、缺乏職業(yè)操守、無視家庭責任、對妻子隨意毆打虐待，不少記者指出詹為人刻薄寡情，生活放蕩，認為他簡直是在自取毀滅。漸漸地情形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甚至連小寧波和賀賢惠也不再是大眾注意的焦點，告發(fā)殺人案的王燮陽在接受記者訪問時一再說從沒聽說過詹周氏的“奸情”。詹周氏的不幸經(jīng)歷也博得了不少民眾的同情。

不過這些對于地檢署來說意義不大，詹周氏的供認清晰無誤，前后一致——她就是起了殺意，并且一個人殺掉了詹云影，分尸成16塊，完全符合刑法271條關(guān)于殺人罪的界定。

左圖為4月4日地檢署中記者拍攝的詹周氏；右圖為5月3日法庭場景，漫畫家江棟良為她畫了速寫

5月3日上午10點，上海地方法院開庭。當天思南路上的看守所和七浦路上的法院門口都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想要一睹詹周氏的真面目。法院預(yù)料到了這一點，清早就將詹周氏提前押送走了。原定9點三刻在刑一庭開庭，結(jié)果因為旁聽人數(shù)太多（報紙說有一兩千人），不得已改到刑二庭，延后至10點開始。由庭長殷公駕，陪審于弼、施壽慶共同組成合議庭。法庭對詹周氏做了詳細詢問，并傳訊證人王燮陽夫婦。之后進入辯論階段，檢方是檢察官金緘，詹周氏辯護人則是法庭指定的“跛腳律師”姚明點。經(jīng)合議庭討論，當庭宣判：“詹周氏殺人，處死刑，褫奪公權(quán)終身。菜刀一把沒收?！?/p>

第二天多家報紙對庭審經(jīng)過做了詳細報道，指出旁聽者擠得滿坑滿谷，大多是女性。詹周氏被帶到被告欄時因為身材矮小，坐在后面的旁聽者看不到，紛紛站起甚至擁到前面。宣讀判決時，各家報紙記述的詹周氏反應(yīng)大不相同，有的說她神色不變，口口聲聲要求“老爺超生超生”。有的說她聽到判決時“臉上已經(jīng)浮起一層死灰色了”。還有的說她當時就嗚咽著詢問上訴的事，眼淚汪汪地退下。不同人眼中看到的詹周氏是很不一樣的。

之后詹周氏委托姚明點律師向高等法院提起上訴。

一審判決之后，名作家蘇青陸續(xù)寫了《為殺夫者辯》和《我與詹周氏》兩篇文章，第一篇發(fā)表在《雜志》六月號之后，引起一些同文的不滿和反駁，因此她又寫了第二篇。如文中所說，私底下對詹周氏表示同情的人并不少，只是很少有人會公開表明態(tài)度。接著《雜志》七月號組織了一次“殺夫者筆談”，發(fā)表了四位作者的文章，大家立場各異。其實當時的一部分輿論即使站在了同情者的角度，由于殺人的事實清晰，他們的目標也并不是為她脫罪，而是希望法庭能因為情有可原而保住詹周氏的命。

7月31日9點30分，高等法院第三刑庭開庭。仍然是偵查庭。旁聽者依然多為女性。事實方面被告方基本維持原有說法，只是姚律師提出詹周氏一年前曾經(jīng)因為生活極度惡劣而絕望自殺，認為她有“精神傷失”，希望法庭考慮這一點加以原宥。偵查庭結(jié)束，定于8月21日再度開庭。

眾所周知，這個時候抗戰(zhàn)勝利了，之后所有案件都需要重判，詹周氏一案也因此擱置。直到1946年8月，高檢處經(jīng)過重新開庭偵查，再次以殺人罪提起公訴。9月16日，北浙江路高院刑二庭當庭宣判詹周氏死刑。

無論是汪偽時期的法院，還是戰(zhàn)后國民政府的法院，在判決詹周氏一案時從來沒有過第二種意見，都是殺人罪成立，判處死刑。前后幾次詹周氏的辯護律師（都由法庭指定，1946年為陳震、施拜休）能夠為她辯解的理由也確實有限，1945年的律師強調(diào)她沒有接受過教育，在詹云影的長期虐待下，精神已經(jīng)不大正常。1946年的律師則著力突出殺人絕非預(yù)謀而是臨時起意，并以詹在戰(zhàn)時的“資敵”行為為被告辯護。不過都沒什么效果，這次的判決書比起上一年措辭更嚴厲得多，法庭接受的證據(jù)都是對詹周氏不利的，判決書認定殺人動機是詹周氏與賀賢惠、小寧波的奸情，“礙于詹云影不能快意，……遂起殺念”，菜刀則是從小寧波那里拿錢購買的兇器，有預(yù)謀有計劃的實施殺人分尸，因此必須要以殺人罪處極刑。

詹周氏的律師決定幫她向南京最高法院提起上訴。其實尚未開庭之前，已經(jīng)有傳聞?wù)赡軙C布特赦令，那么詹周氏或許能免于一死。1947年元旦，國民政府發(fā)布《大赦令》，對于在1946年12月31日之前的罪犯給予減刑。在律師的努力下，1948年3月18日，高院宣布廢棄原判決，改判有期徒刑15年，褫奪公權(quán)10年。詹周氏一案終于落定，她保住了性命。

詹周氏其人

詹周氏當然是有名字的，當年的報紙大多稱她為周健英，有時也提到她在周家做女傭時叫周春蘭，有的記者不知從哪里問出另一個名字“周蓮香”（未必是正確的）。不過當時她的市民證上寫的是“詹周氏”，所以這也成了她的“官稱”，后來的起訴書和判決書都統(tǒng)一用了這個稱呼。

殺夫案因為有詳細的法庭報道，幾次審判經(jīng)過記錄得鉅細靡遺，詹周氏的生平經(jīng)歷也同樣引人關(guān)注，可惜差不多所有的報道都來自記者對鄰居和“知情人”的訪問，而且看起來并沒能找到詹云影的舊東家鴻昌當鋪、詹周氏生長的周家進行采訪，所以最后成文往往真假互見。

其實最詳細的敘述除了原始檔案，應(yīng)當就是俞叔平在1946年編撰的《刑事警察與犯罪偵查》一書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俞叔平是當時著名的刑偵專家、法學(xué)博士，并擔任上海市警察局副局長，書中涉及的刑事案件偵訊經(jīng)過應(yīng)當直接錄自警局口供，差不多等同于第一手資料，詹周氏殺夫案就列入書中的“命案偵查實例”，她的供述中不止有詳盡的案發(fā)經(jīng)過，也有關(guān)于她出身來歷和婚姻前后的陳述。

詹周氏說自己本姓杜（或屠），四歲喪父，母親無力撫養(yǎng)，于是將她從丹陽送到上海，交給新昌路醬園弄附近的周家撫養(yǎng)，這是把女兒賣了還是寄養(yǎng)她也不知道，她從此姓了周，改名春蘭。名義上是養(yǎng)女，其實就是女傭，不過養(yǎng)父周志成待她不錯。周家隔壁就是鴻昌當鋪（新閘路329號，醬園弄口），周家長女嫁給了鴻昌詹姓店主的長子，兩家來往密切，周春蘭也經(jīng)常到鴻昌去玩兒，因此結(jié)識了正在店里當學(xué)徒的詹云影。她17歲那年養(yǎng)母為她和詹云影訂了婚約，四年之后兩人成婚，從原先的住處搬出，在醬園弄85號租了個亭子間開始婚后生活。

當時的記者報道勾勒出當事人經(jīng)歷的大致輪廓，不過也常有弄錯的地方，比如大多報道都說周春蘭是鴻昌當鋪的使女，或者說她被父母賣給顧天盛花號（按：棉花鋪）做丫頭，應(yīng)該都是誤傳。

婚后最初半年夫婦感情不錯，住了一年以后，在二房東王燮陽的要求下，兩人從亭子間搬到了后樓。沒過多久，鴻昌突然送來一名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女孩子來喜，來喜是鴻昌的丫頭，周春蘭這才知道她因為跟詹云影通奸懷孕，即將生產(chǎn)。因為不忍心將來喜趕走，周春蘭將她留住家中。很快詹云影就因為這件事被鴻昌解雇，三個人的生活成了問題。周春蘭不得已去求鴻昌店主的次子為她介紹了個工作，到虹口平?jīng)雎吠鈬碎_的平和洋行當女工，“銼磨零星螺旋”，大概是金屬加工行業(yè)（后來她也在法庭上提起，自己做過“女銅匠”，就是指這一時期），每月收入二十五六元，勉強維持生計。不久來喜生下一個男孩，詹云影認為來喜害得他失業(yè)，視嬰兒為討債鬼，對她們母子苛刻虐待。周春蘭全力勸阻，將嬰兒送人（幾個月后夭折），并且為來喜找了個對象出嫁。

詹云影失業(yè)后，起初打算開家醬園，要妻子向周家借款30元。周春蘭借來之后，詹卻開起了向?qū)?，從此沉迷聲色。不久向?qū)缇完P(guān)了門，本錢打了水漂。周春蘭再次求養(yǎng)父幫忙介紹詹到稍遠些的一家舊貨店工作，而平和洋行這時候解散，周春蘭失業(yè)。詹有工作以后吃住都在店里，確如記者報道所說，他在舊貨業(yè)還是很能干的。從這個時候開始詹不大回家，也不管家里的生計。不久又和朋友合伙在新閘路東斯文里開了家舊貨店，收入不錯，而周春蘭則經(jīng)常衣食不繼，不時去店里要錢，但很少能拿到。她供述中承認從這個時候開始心里有了怨恨，尤其是一年冬天，她穿著單衣忍饑挨餓，詹則穿著“絨絲棉袍招搖過市”，跟小寧波等朋友狂嫖濫賭，幾個月不見人影。由于同樣的原因，舊貨店也漸漸開不下去了。

周春蘭花了很多時間，終于找到了他們包房間賭博的旅館，找上門去，詹惱羞成怒，開始打罵妻子。以后類似事情就不斷發(fā)生，周春蘭尋夫，問詹拿家用錢，兩人見面大吵打架，互有歐傷。直到案發(fā)前一天（1945年3月19日），同樣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次。她供述中說：“日久恨深，若不結(jié)果其性命，不足以泄怨怒，且亦無法維持生計。”

按照她的自述，以及后來在法庭上幾次回答法官的提問，她幾年間陸續(xù)將家里能賣的衣物棉被當賣換錢，實在沒辦法了就向鄰居賒欠，二房東王燮陽、前樓鄰居賀賢惠、還有住在曬臺的賣饅頭的鄰居，她都借了個遍。1943年10月，周春蘭又一次去舊貨店要錢，一無所得，她一度灰心，從舊貨店鄰居那里偷拿了一小瓶來蘇爾藥水，回家吞服自殺。被樓上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將她送入醫(yī)院搶救，住了十天才痊愈。1945年春節(jié)以后，詹極少回家，更沒有帶錢回來，案發(fā)前除了家具和空皮箱，家里東西幾乎當光。

其實從她的供述和記者報道的鄰居說法來看，除了服藥自殺這次，大部分時候周春蘭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她失業(yè)、丈夫也不肯再拿家用之后，她陸續(xù)嘗試過想去香煙廠做工（被詹阻止），在醬園弄口的小學(xué)門口擺小文具攤（只有幾天，被詹阻止），試圖跟詹離婚（未果），跟前樓鄰居私下來往（她承認賀在錢上幫過她，不過一年多后就結(jié)束了），即使到了案發(fā)前兩周，她還想出一個辦法：繼續(xù)勸丈夫回頭，然后把家具賣掉籌錢擺一個排骨年糕攤。案發(fā)前一周的3月13日上午，她當?shù)粢患t色呢料旗袍，馬上用錢買了一把菜刀準備日后斬排骨用（1945年時物價飛漲，東西先買是為了預(yù)防日后漲價），甚至3月20日凌晨三點詹回家的時候，她還在抓住機會勸他答應(yīng)擺攤謀生。

三個小時以后，一切戛然而止。

王燮陽夫婦都說20日清晨周春蘭被發(fā)現(xiàn)殺夫之后，想逃回房間自殺，被王陳氏阻止。被捕時她神情木然，對殺夫一事直認不諱。之后幾天有記者報道過她在看守所狀態(tài)不大對，警局怕出意外，派警員日夜看守，生活上也盡量加以優(yōu)待，同時每次問訊都讓她自由陳述。到了4月初她出現(xiàn)在檢察署庭上的時候，雖然消瘦憔悴，但態(tài)度已經(jīng)相當平穩(wěn)。之后幾次出庭，也表現(xiàn)平靜，對答清晰，而且求生欲望非常明顯。

從她的供述中可以清楚看出，這樁婚事最初看起來似乎還好，詹云影能干，雙方的東家也認可，兩人婚后搬進的新家就在當鋪和周家旁邊。只是婚后不到兩年，詹云影出軌并失業(yè)，情形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初審法庭上她也是這么講的，不過最初有記者聽錯了，將詹云影不到兩年出軌記成不到兩月。之后的法庭上，周春蘭就延續(xù)了這一說法，是律師的授意還是將錯就錯不得而知，不過婚后不到兩月出軌這件事顯然更能表現(xiàn)出詹的無良。1946年她比起上一年靈活了很多，供述也有了變化，比如她說20日凌晨3點詹回家時痛毆自己兩小時，殺人時自己神志不清，似有人在耳邊呼喚“殺死他”。這些明顯都是后出的說法，很難說這是律師教她的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入獄之后，周春蘭的生活變得更加平靜，小報記者沒有忘記她，1947-1948年間，不時會有關(guān)于她獄中的消息：她胖了，她病了，她會用編結(jié)絨線、裁制衣服來掙一點錢為自己改善生活。工作時糊火柴盒手腳最快，一分鐘可以糊10只。和同室的幾名女犯相處不錯。人緣極好，非常守規(guī)矩等等。

蘇青在《我與詹周氏》一文中寫周作人看到自己為詹周氏辯護的文章后寫了封信表示支持，并且提到二十多年前的四川女子殺夫案，“其實只要她們知道離婚（政府社會方面自然也須予以援助），則此種悲劇均可免除?！边@跟蘇青的觀點接近，她也說如果當初有人援助詹周氏，她有點反抗能力，就可以訴請離婚。為什么不跟這樣的丈夫離婚，這個問題差不多每一次的庭審法官都問過。1945年初審中，法官說既然丈夫無良，盡可以與他離婚。周表示曾多次抓住丈夫嫖娼，對他說“你不要我還是離婚”。不過詹不同意，說除非妻子另外姘識別人，那時自己才可以答應(yīng)離婚，也就不用付贍養(yǎng)費，還能向?qū)Ψ角靡还P竹杠。1946年庭審中，周春蘭回答法官自己“不懂法律，不知離婚手續(xù)”。

其實北伐戰(zhàn)爭勝利以后的國民政府時期，遵行1930年制定的《民法·親屬編》的規(guī)定，協(xié)議離婚（當時稱為“兩愿離婚”）是非常簡單的，只要雙方愿意寫下文書并有證人簽名即可，甚至不需要通過法院或律師。但如有一方不愿意，那就需要另一方提起訴訟了。根據(jù)當時社會學(xué)者的研究和統(tǒng)計，二三十年代的離婚訴訟中，妻子作為原告的比例明顯高于丈夫，妻子的身份也有相當比例是女工、女傭或無業(yè)者。上海大概是當時中國離婚比例最高的城市。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是周春蘭也不可能對離婚一無所知?？墒且坏Ψ讲煌猓荒芡ㄟ^訴訟來提出離婚要求的時候，對于像她這樣不識字、沒有親友、沒有錢、沒有工作甚至溫飽都很難維持的女性，離婚就不再是一個可能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