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還在，雖然不是兒時那個模樣了，但到底還是能回去，通過筆墨的繪寫，其實真正是想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一個安頓靈魂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還在，雖然不是兒時那個模樣了，但到底還是能回去，通過筆墨的繪寫，其實真正是想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一個安頓靈魂的故鄉(xiāng)。”年逾古稀的知名畫家李學(xué)明說起故鄉(xiāng)，言語之間一片質(zhì)樸憨厚，以及濃濃的眷戀。

由中國美術(shù)館、山東省文聯(lián)、山東大學(xué)等主辦的“意無盡——李學(xué)明中國畫作品展”（4月26日-5月6日）這些天正在中國美術(shù)館對外展出，包括“林泉坐忘、湖山放懷、念茲鄉(xiāng)土、既耕春圃”四大板塊，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李學(xué)明取材于身邊生活、故土風(fēng)物與民俗人情的“念茲鄉(xiāng)土”與“既耕春圃”。澎湃新聞近日就其創(chuàng)作心路與李學(xué)明進行了對話。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能上樹千回》

李學(xué)明1954年生于山東莘縣，系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山東大學(xué)榮聘教授，也是當(dāng)代中國人物畫領(lǐng)域頗具文化品格和藝術(shù)個性的畫家，尤以繪寫鄉(xiāng)土與民俗而知名。

畫家李學(xué)明

念茲鄉(xiāng)土，筆墨之間好返鄉(xiāng)

澎湃新聞：這次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展覽中其實我個人印象最深的是“念茲鄉(xiāng)土”、“既耕春圃”兩個板塊，浸透了對鄉(xiāng)村的記憶與依戀，先說說您印象里的鄉(xiāng)村？

李學(xué)明（下簡稱李）：其實我在鄉(xiāng)村的時間比較長，我在鄉(xiāng)村從出生一直到19歲，后來因為我父親在縣城工作，我母親在我19歲那年的春天生了一場大病，父親不放心，就把我們一家從鄉(xiāng)村遷到縣城去住了，而這之前的19年間我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那些農(nóng)會、民俗、過年、大水、地震，莊稼活計，悲歡離合……所有鄉(xiāng)村的這些我都參與了，經(jīng)歷了。我們那兒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東農(nóng)村，屬于聊城，與韓羽先生是老鄉(xiāng)，與他的家鄉(xiāng)相隔有五十多里路。

澎湃新聞：記得幾年前我與韓羽先生聊，他是1931年出生的，他談到小時候趕廟會，印象還是十分清晰，記得他兒時的鄉(xiāng)村還有古廟，廟里有壁畫，包括民俗里的年畫、民間剪紙、鄉(xiāng)間戲曲，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李：我那里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村子?xùn)|邊有一個古窯，過去燒窯的，那邊有一個古墓，但不是大戶人家，再往里是徒駭河，徒駭河是個很老的河，算是禹疏九河之一，入東海，從我們村往縣城走七八里路，縣城有一個宋塔，但在1960年代毀掉了。我們村子真有一些有意思的人，我的伯父就很有意思，他一個字不識，但會畫畫，會扎風(fēng)箏，各種風(fēng)箏都會扎，手巧，什么飛機、蝴蝶、蜜蜂、燕子，沒有不會扎的。

我爺爺是當(dāng)?shù)匾粋€紙扎藝人，很多村子都沒他做得好，我小時候元宵節(jié)的燈是我祖父畫的，我祖父每一年春節(jié)的時候扎燈，那時候村里還有點古風(fēng)，每家都有燈籠，但過幾天燈籠上的紙就壞了，到春節(jié)的時候都送燈籠架，讓我祖父給糊，每一年都放一床，我對那個印象非常深刻。我父親是我們那一片五六個村子里比較有名的一個文化人，是當(dāng)?shù)匦∮忻麣獾臅?，?dāng)時經(jīng)常有人找他寫對聯(lián)。我喜歡書法繪畫真的就是從小受我爺爺、我伯父、我父親的影響，是一種綜合的影響。

我們村子旁邊還有一個人也很有意思，他是個民間畫家，畫猴、老虎各種動物，那時候很喜歡看。這些記憶在腦子里印象太深了。我從小就感覺到天底下的事沒有比畫畫更好的了。

《燈照三五夜》

《春到山中》

澎湃新聞：你每天就是看著他們做這些事。所以我看展覽中有不少你畫的元宵節(jié)燈籠，或許也可算是回憶童年，回憶童年印象里的祖父、父親？

李：這都是親眼看的，就是想表現(xiàn)這些記憶。上次我去馮驥才先生家里，他說他也算山東人——他母親是濟寧人，活到103歲去世，他說這些畫勾起了他很多童年的回憶。

澎湃新聞：我在現(xiàn)場觀展也勾起我很多童年回憶，因為我們小時候也扎花燈，我看你的《星星天》，我就想到小時候跟小朋友躺在夏夜的草地上看滿天的星星，特別好，就那么幾筆，很簡凈，卻勾起我很多回憶。

《星星天》

李：這些是我童年的記憶，馮驥才先生也說，畫中的這些情景，不是隨便加的，是情感所至。畫這些，首先得感動自己。

澎湃新聞：你什么時候開始有意識地畫鄉(xiāng)村民俗的題材？

李：這不是有意識的，我平時原來也畫，就這幾年年齡越來越大，鄉(xiāng)村情結(jié)越來越重，就想畫這些東西，就想表達這些記憶。

澎湃新聞：有點像汪曾祺六十多歲寫鄉(xiāng)村的回憶散文一樣，他寫的高郵古城那種引車賣漿者流，讀了特別感動，都是小人物，有一種平凡人物的美，我覺得你的畫像一篇篇童年的回憶散文一樣，打動人，我看你也注重長跋，這與讀書有關(guān)。

蔬菜

李：因為我從小時候就在家，把讀書的好時間耽誤了，幸虧我家有幾本書。

澎湃新聞：你算幸運的，像你出生于1950年代，成長期面臨一個歷史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甚至一度有“讀書無用論”。

李：沒錯，求學(xué)時那時候真沒什么書可讀，想讀一本書，借都借不著。讀書人不一定畫畫，但是畫畫的人必須得讀書。古人曾云，“源深者流長”。畫家讀書就是尋求筆墨的源頭，從源頭上汲取營養(yǎng)，固其根柢。以書開啟心性，拓展胸襟，頤養(yǎng)文心，久之，變化氣質(zhì)，畫里面才能有雅正之氣、書卷之氣。

澎湃新聞：讀書涵養(yǎng)氣質(zhì)，再說到您畫畫，是一個什么樣的變化過程？

李：一開始畫鳥、山水，都下了些功夫。我上大學(xué)是在曲阜師大，曲師大藝術(shù)系，藝術(shù)系有兩個專業(yè)，美術(shù)和音樂，當(dāng)時很不正規(guī)，沒有老師。那時候都混在一塊，最關(guān)鍵是沒有老師，因為是第一屆，我們系主任從全國各地去聘請老師，聘請到什么老師就上什么課。

這些年，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心性不斷地變化，對繪畫的風(fēng)格也有了新的向往。過去畫過山水、花鳥，也畫過仕女，也畫過繁的、也畫過簡的，從繁到簡、從簡到繁，這樣來來回回有幾個反復(fù)，然后從古人的經(jīng)典里面不斷地感悟古人的用心。

澎湃新聞：藝術(shù)是尊重并發(fā)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以及發(fā)現(xiàn)自在，時間會選擇的，這一點非常重要，真正的藝術(shù)是時間選擇的，而不是權(quán)力和資本選擇。

李：反正就是現(xiàn)在畫出來自在就夠了。

澎湃新聞：我看展廳里有一篇展出的手稿文章專門寫了“自在”二字。

李：自在是一種心境，我的繪畫里面，像田園果蔬、琴棋書畫都是我常見的，這些題材實際上是我的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表達和描述，是自然的一種生活表達，沒有刻意的東西。畫這些題材的時候畫得很開心，也很自在。

《山居圖》

李：我調(diào)到濟南已經(jīng)四十年了，也到晚年了，買了個小院，在院里種一些菜。種這些菜的過程和收獲的過程，其樂無窮，還是想起過去在鄉(xiāng)間那種情懷。我為什么不畫花、鳥，我很少畫這些東西，我就是畫菜園子里自己所見的，畫這些東西有時候畫得很心動，很開心，這種自在、幸福，不是畫家是體會不到的。

澎湃新聞：這種快樂真是不足為外人道，就像隱約能觸摸到陶淵明的心事一樣。

李：前一段時間我畫了一個簸箕，里面畫了一筐棗，我們那個村子棗樹很多，家里也有棗樹，每年打棗，那個打棗的過程太興奮了，畫完打棗以后，我感覺非常幸福。我有老鄉(xiāng)，他有同感，他說我們家也有一個棗桿子，我看了你畫的，眼眶都有淚，思鄉(xiāng)，現(xiàn)在那些棗樹早沒了，都不存在了。

澎湃新聞：有句話說“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但每個人都希望有著自己心中的烏托邦和家園，所以你其實也是在紙上造園，紙上回家，紙上返鄉(xiāng)，于筆墨間還鄉(xiāng)。

李：其實這個想法是因為自己的故鄉(xiāng)雖然還存在，雖然不是兒時那個模樣了，但到底還是能回去，通過筆墨的繪寫，其實真正是想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一個安頓靈魂的故鄉(xiāng)。

從齊白石賀友直到金冬心

澎湃新聞：我想齊白石晚年客居京華，他筆下的蝦、魚、青蛙、荷塘等都是他鄉(xiāng)情的回憶，是精神上返鄉(xiāng)，他真正靠的是也這批作品成名，如果沒有這些充滿鄉(xiāng)情回憶的書畫，不足以成為后來影響巨大的齊白石。

李：那是肯定的，齊白石天分太高。

澎湃新聞：他是頓悟型的，跟學(xué)者型的不一樣，他是天生神力，我看你在現(xiàn)場展出的那一組齊白石人物畫，畫得好，因為自己特別喜歡白石翁，讀出一些感動。

李：我太喜歡齊白石，因為齊白石老先生確實是真，他最可貴的是把他心靈深處的東西，用他最巧妙的自己的語言，樸實無華地表現(xiàn)出來。比如他畫的白菜，我覺得空前絕后，蝦也是。他畫的蠟燭，切開的咸蛋，這恐怕就是他在鄉(xiāng)間的生活。

李學(xué)明繪齊白石

澎湃新聞：那是他耳目所及，而且寄寓了濃濃的情感，我想起小學(xué)時訂閱一份雜志叫《作文》，那時的封面?？l(fā)齊白石的畫，比如櫻桃、蝦，讀了可以感覺到空氣里的透明，人間的真味，包括你說的切開的咸鴨蛋和蠟燭，這樣的生活我也經(jīng)歷過，所以尤有感應(yīng)。

李：你靜下心去看他的蠟燭，他的蠟燭會跳動的，特別是蠟燭的火苗和下面接住的那個，太微妙了，油畫都沒法表現(xiàn)，他是一筆下來，那真是神來之筆。

澎湃新聞：齊白石的畫稿，有時題“晨起一揮”，好像漫不經(jīng)心，但看他的好多畫稿草稿，哪根線條用淡墨，哪根用濃墨，很細的，他標(biāo)注得很清楚詳細，像這個蠟燭肯定也做了很多工作。我就想到他是個木匠，一刀一筆下去非常準(zhǔn)確，有力量，而且非常到位。

李：沒錯，你看他畫的白菜，太感動了。像我們老家是用地瓜秧扎白菜，把地瓜秧在水里泡了，白菜到快立冬的時候扎白菜，看到他就畫那棵白菜，太傳神了，有這個經(jīng)歷的人就被觸動了。

澎湃新聞：想起前幾天收到韓羽先生寄來的《我看齊白石》，94歲的人還在讀齊白石，寫心得，足見齊白石的魅力。

李：真是這樣。藝術(shù)可以穿越時空。

澎湃新聞：我們說齊白石山間的魚、蝦畫得好，其實他的山水畫也特別特別好，我一直以為，他的山水畫反而是中國山水畫真正的創(chuàng)新。

李：他山水中的楊柳畫得真好。他有一幅畫太打動我了，因為我有這個體會，那幅畫近景是一片枯樹，后面全是紅霞，我經(jīng)歷過這個意象，兒時我們村里發(fā)大水以后，我和祖父逃到河北，大水退去以后，從河北回家途中，忽然遇見一個黃昏的紅霞，從那以后我這一生沒見過那個紅霞，那紅霞把所有東西都映紅了，而且水上有千千萬萬只蜻蜓，蜻蜓全是紅的。

齊白石山水畫

澎湃新聞：這樣的意象我也經(jīng)歷過，見的當(dāng)然不完全一樣，但心境是一樣的，白石老人當(dāng)年或許也是被那個景色打動的，念念不忘畫下來，然后感動了你，感動了我。

李：對。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必須得有這個經(jīng)歷。齊白石是對我影響較深的畫家，另外一個是金冬心。

澎湃新聞：我看你畫湖中的荷葉直接取法金冬心，其實齊白石也受金冬心影響極大的，揚州八怪里金冬心的格調(diào)是最高的，拙，氣息好，格調(diào)高。

李：他的文化深，比別的畫家深多了。

澎湃新聞：而且他搞收藏，他的文化底蘊深厚。他學(xué)畫比較遲，五十多才學(xué)畫，手頭比較拙，但拙反而是好事，畫得不那么熟，他畫得生。想起來，中國書畫的“生熟”也很有意思，因為生就跟內(nèi)心的意趣和自在有關(guān)系。

李：其實一個畫家最后還是意識，藝術(shù)追求的方向是最要緊的，到一定時候，技巧功夫是次要的，真是這樣。但中國畫，講究的還是這一筆，這一筆要是不到家也不行，有想法，有了好的意識也表達不出來。

澎湃新聞：白石老人一以貫之的是真，包括他作畫所言的“似與不似”，也是一種求真的表現(xiàn)。

李：這個說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這又不是一時半時能做到，怎么“似與不似”？其實就是長期中的錘煉。

澎湃新聞：所以說“妙手偶得”，又有“心手相應(yīng)”，要做到這幾個字太難了。

李：看似簡單，實際很不簡單。不是簡單，是簡練，以少勝多，最后追求的是這些。

澎湃新聞：金農(nóng)也是，他畫雙鉤的蘭花、竹子，以及菖蒲，畫簡而意無窮。

李：他畫的菖蒲，那題跋真是好。

澎湃新聞：對，比如“莫訝菖蒲花罕見，不逢知己不開花”“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飲水還休糧”，印象都深。

金農(nóng)《菖蒲》

李：他的文化氣息、內(nèi)涵，所以我看他的畫，他畫菖蒲的詩，寫得真好，我力求從這上面再補補課。

澎湃新聞：金農(nóng)最好的還是格調(diào)和氣息，這影響了齊白石，整個“揚州八怪”里他的格調(diào)與氣息是最高的?！皳P州八怪”之前是八大、石濤，更是各有妙處，八大精純，更簡，而石濤開闊，雖然有時感覺泥沙俱下，但人間煙火味足。

李：是啊。還有弘仁，也很喜歡。

澎湃新聞：你的山水看得出受弘仁的影響，當(dāng)然弘仁受到倪瓚的影響大。

李：像弘仁那些畫，對現(xiàn)在學(xué)畫寫生真的是警醒。我之前跟學(xué)生說，現(xiàn)在寫生形成一種風(fēng)氣，動不動就去寫生，對景寫生，像照相一樣，寫生時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抄在上面，恨不得一個易拉罐也得放上去，我說你看看寫生的時候，多看看弘仁的《黃山寫生》，那真是用心寫生。

弘仁《黃山圖》冊

澎湃新聞：現(xiàn)在的很多寫生只是用眼寫生，不是用心寫生，弘仁的寫生肯定不是對景寫生，黃賓虹也是這樣，有時候可能就稍微勾幾筆，回來以后再生發(fā)，默而識之，遷想妙得，中國畫的寫生跟西方的透視寫生是不一樣的，中國畫的眼睛是心性的，可以游觀，心游萬極，完全是不一樣的。

李：完全不同，中國畫的方式是游觀，要是用他們的方法怎么畫？

澎湃新聞：我看你畫的《湖心亭看雪》卷，就可稱游觀。其實張岱的《湖心亭看雪》與東坡的《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都極其入畫。

李：蘇東坡的文章為什么那么好，他是大畫家，他的文章很有畫面感。其實從蘇東坡那時候就有很多寫意的理論，這在漢代就有，到了齊白石，在把寫意與融合民間藝術(shù)這方面有了一個很大的提高。

澎湃新聞：齊白石被認為是中國文人畫的一個巨大的轉(zhuǎn)折點，這與他是個木匠有關(guān)系，中國藝術(shù)兩條線傳承，一個是文人畫傳承，還有一條是民間藝術(shù)，從漢代的民間藝術(shù)一直到齊白石這樣的民間木匠，其實也沒怎么斷，齊白石好就好在找到了結(jié)合點。

李：我是非常喜歡民間藝術(shù)?，F(xiàn)在的所謂的美院造型都是從西方過來的，蘇聯(lián)那一套，畫素描、光影，但對學(xué)中國畫沒有好處，一點好處沒有，把中國畫束縛住了，因為那個是看一眼畫一眼，甚至看好幾眼也畫不了一筆，中國畫恰恰不是這樣。比如在一個墻壁上畫人，可以從一個腳指頭開始往上畫。

澎湃新聞：我想起上海的賀友直和程十發(fā)先生，他們畫人物是從手、從腳，從哪里都可以畫起來。

李：對賀友直，我是太崇拜了，他的《山鄉(xiāng)巨變》，那是連環(huán)畫的巔峰，沒有人超過他。

澎湃新聞：而且他極擅于留白，你的留白有沒有受他的影響？賀老的留白太好了。

李：在曲阜上藝術(shù)系的時候，那時候老師畫人物就叫臨摹，就是臨摹賀友直的。

澎湃新聞：我小時候也臨摹過賀友直的連環(huán)畫。他在世的時候，我與他做過一次很長的對話。記得他說到白描中的畫馬，一根線要看出馬的骨骼、肌體，是瘦是胖、是健壯還是能跑的，兩三根線就能表現(xiàn)出來，一根線頂人家千萬根線。

李：沒錯，他這一點沒人趕上。

澎湃新聞：他也是天分，《山鄉(xiāng)巨變》是他到湖南體驗生活，他說在現(xiàn)場不寫生的，但他回來連一個凳子怎么擺都記得清楚，他夫人講他腦子像照相機一樣，這也真是天分。

李：他也變了幾次，一開始不是白描，后來是光影，后來感覺這些東西都不行，最后還是白描。

澎湃新聞：他當(dāng)時和我說后來是從陳老蓮和《清明上河圖》取法極多。

李：對，你看他從那里變到這里來，了不起。一個畫家學(xué)東西，借鑒，這就是會借，真正的大師。

澎湃新聞：肯定對你影響很大，記得賀老畫《我自民間來》畫他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里面有很多民俗，他的媽媽、姑姑，當(dāng)時上墳，寧波各種民間風(fēng)俗，純白描，讀了非常感動。

賀友直《我自民間來》之一

李：他的白描真是無法逾越，好的東西一定是樸實的，他畫的人物太樸實了。

澎湃新聞：民間藝術(shù)里保留了好多中國藝術(shù)中最質(zhì)樸與寫意最本質(zhì)的元素在里面。

李：沒錯，民間的造型極簡，夸張，最后為什么傳神？就把最典型的東西，最傳神的東西留下。比如彌勒佛，它就是一個大頭，夸張到極致，但一看就是，像漢代的陶、漢俑這些。

澎湃新聞：我現(xiàn)在看盛唐的繪畫，反而勾不起來很多的共鳴，反而初唐的好，承接隋代與南北朝余風(fēng)，魏晉南北朝的各有妙處，當(dāng)然，漢代最喜歡，樸茂、蒼渾，一片天真。

李：沒錯，像霍去病墓前的那個石虎，讓人感動的，似與不似之間的傳神，民間很多保留了這個東西，像一些竹雕、木雕，感人。

“意無盡”與畫中見我

澎湃新聞：這次展覽的名稱為什么叫“意無盡”？

李：“意無盡”的名字是我起的，其實也讓其他人起了一些名字，但總是覺得沒有把我心里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后來叫“意無盡”是受一首詩里面的影響，實際上中國畫里面到最后，我畫了幾十年，畫了半個多世紀(jì)的畫，畫來畫去，其實最后快到老的時候，才悟出一點意思，紙上才畫出一點意思，這個意思是什么呢？這個意思可能是格調(diào)，也可能是品位，也可能是境界，也是心、情感，就這些才是畫的靈魂，沒有這些，畫就沒有靈魂。中國畫為什么這么有生機？正因為有這個“意”，找到這個了，這個畫家才會有意思，繪畫才有意思。

澎湃新聞：對，而且這個得有人生的修養(yǎng)、閱歷、格調(diào)和境界，“寫意”二字說多了，就像很多平常的俗語，有時候不知道玩味，但一玩味，就像“意”這個字，大有可究之處。

《草堂品茗圖》

李：對，實際就是追求這個。

澎湃新聞：記得多年前我與韓羽老聊寫意的時候，他說到中國藝術(shù)的轉(zhuǎn)折點，即是不是有“我”在，而到了畫中見“我”以后，那就不一樣了，也就是畫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功能，抒情寫意的功能，與所思所想、與情感的抒發(fā)、生命的感受直接相關(guān)了。其實西方的藝術(shù)也是這樣，比如印象派，其實就是發(fā)現(xiàn)“我”了，塞尚、莫奈、梵高都在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意思在里面。

李：對，中國畫注重一個“我”，有“我”，這個畫家一輩子，一生錘煉筆墨也好，積淀功夫也好，寫東西也好，各方面的積累。

澎湃新聞：“我”是心性，也是生命狀態(tài)，情緒情感等等，所以沈從文喜歡說：“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見我”不僅是畫畫，文章也是如此。

李：這個“見我”也是個很大的話題，也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澎湃新聞：中國藝術(shù)從一開始就是一根線條的錘煉有關(guān)，一根線條表示畫畫、寫字人的情緒、生命狀態(tài)、修養(yǎng)都在這根線條里，所以要有修為的人才能看出來，普通的人也是看不出來的，這里面有一個門檻。

李：確實看不出來，我剛上大學(xué)的時候，上寫意課的時候，陳玉圃老師是比較有名的，他曾說這一筆下去，有人生，有修養(yǎng)，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那時候完全不理解，這一筆怎么有這么多東西！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修養(yǎng)，人生的閱歷，禿了多少筆、撕了多少紙，然后真正到頭發(fā)白了，漸漸體會到這一筆里就是包含了那么多東西，不是虛的，大道至簡，最后真是能見到這么多東西。

澎湃新聞：畫家有這些修養(yǎng)和沒這些修養(yǎng)是不一樣的，線條的質(zhì)感和轉(zhuǎn)折、頓挫，都會影響你的。我看你的一些畫作的構(gòu)圖，非常注重留白，像《星星天》、《觀日出》等，留白都特別好，所謂“知白當(dāng)黑”。

李：中國畫的妙處之一也在這個地方，經(jīng)營就是經(jīng)營黑白、虛實，中國人畫國畫，把“虛”和“實”處理好，是非常重要的。我這十來年特別喜歡八大山人，他的《蘭亭序》太好了，我臨了好多遍。

澎湃新聞：八大山人真的是中國文人寫意的一個高峰，他的出現(xiàn)幾乎也是一個奇跡，一方面家國之變，他身份特殊，明王室后裔，這是他與石濤相似處，但石濤是人間煙火氣更多，八大更精純，把家國大悲上升到宇宙生命的境界里，這個就不一樣了，包括李后主李煜也是。

李：因為他們是親身經(jīng)歷，只有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大開大合這些東西，有些東西才能深刻。

澎湃新聞：有一種人生生命的思考，我們一直講中國文人畫不是一個繪畫的本體語言，是文化和生命的語言。

李：必須得親身的體悟、經(jīng)歷，有這個東西跟沒有，那真是質(zhì)的區(qū)別。中國畫就見心、見真的東西，假一點就會露出來。

澎湃新聞：想起來，二十年前我和朱新建聊天，那時候他還在世，2006年，他第一次在上海的展覽后，我與他聊過一次，我最后說你用幾個字或者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你的筆墨追求，他回答說：“就四個字——‘真誠樸素’，如果能做到這四個字就很滿意了，但可能還缺一點?！?/p>

李：朱新建的筆墨很高，非常真，一般人理解不了他。他的藝術(shù)上的追求高度，一般人達不到，那種純度了不起。真誠樸素可能都是我們的追求。